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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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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叁

南晉定都建康之初,太寧二年,崔訓遇到了件她仕途之路上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兒。

北秦之亂時,北方士族紛紛南渡,但凡有些名聲和家底的士族宗親都舉族遷來了建康城。建康也的確是個有山有水的悠哉之地,只一年的偏安一隅,便令他們忘記了南遷之災的禍端,美酒伴美樂,誰還生得出半點故土之思?

崔訓厭極了這樣的靡靡之音和粗服亂頭,她甚至由豪門子弟這樣的常態,想到了北邊的虎狼之子或許在振奮練兵,這兩廂對比,更是痛心疾首!

士族門閥,特權在手,任人唯親,更有甚者,憑著手中勢力,明價賣官,寒門子弟怨聲載道,執筆憤書,條條惡狀,不知怎的,一路暢通竟傳至尚書臺。

高門子弟幹下的荒唐事,越揪越多,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,他們不僅不想著北伐,連在都城都不得安寧,崔訓盛怒之下,勒令刑部並大理寺,著辦幾件大案,順帶又幹了件震動朝野的大事。

她領著府中幕僚,將南晉的選官制細細修改了一番,從原先的舉孝廉、推宗親,墨筆一揮,加上了以軍功論賞,並著各州郡每年提拔將才來朝。

這一改可不得了,士族們站不住腳上的木屐了,哢噠哢噠地踩進她府裏,嚴肅抗議。

崔訓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,他們便再也不吭一聲。

“你們家族子弟若是有本事,有膽量,去扛起這北伐大旗,替陛下去北邊走一遭,我也在府中等著你們的軍功捷報。”

她的初衷是想借著軍中的陽剛之氣,感染下這些頹廢的士族高門,總不能北伐未起,就頹勢已生了吧。

士族們過慣了安逸舒坦的日子,無論如何也再不想飽受沙場鐵衣的煎熬,便不再作聲,又開始紛紛傅粉飲酒,事不關己,因為他們誰也不信在有生之年,還能看見北伐之業大成。

至於收覆山河土地這個不可能完成的重擔,交給後輩們去吧。

然而,偏偏就出現一個人,平地崛起,借著軍功,威震淮水,與他們美好的願景背道而馳。

他便是如今執掌軍事大權的鎮北侯劉子昇。

定都建康後,臨近北地的州郡組織了好幾場不痛不癢的北伐,但幾乎都是以抵抗北秦南侵為主。

只有那次是由時任豫州刺史的劉廷主動上書提出的。

南遷時,劉廷不忍沿途百姓受難,一路攜了百姓南遷,其中不乏一些亡命之徒,後來便組建成劉府兵,時不時會迎著北邊找北秦的幾處郡縣打上幾場。

這一打更不得了啦,一向勇武善戰的北秦兵竟一連數次敗給了劉府兵,甚至在淮水一帶被迫同意開啟南北互市。

這些動靜傳至京師,崔訓隨即在府中接見了功臣劉廷,誰知劉廷當著她的面並不邀功,只說:“這些都是我義子劉子昇的功勞。”

崔訓求著時任太尉的崔儼,撥出了七萬大軍給劉廷,她將青銅虎符交到劉廷手上。

“劉大人,若是您義子想幹出些本事,不妨讓他再為我南晉出上這一把力?”

眾人紛紛以為,崔訓此番不過是為了考驗這位年輕英雄的膽略和忠心,左右也真沒想讓他幹出些什麽大績,七萬大軍,在虎視眈眈的北秦軍面前,實在不足以成氣候。

任誰也沒想到,劉子昇接過軍隊,以劉府兵為先鋒銳卒,奇鋒震敵,一路奮奪,攻城略地,愈戰愈勇,竟將青州、兗州二處咽喉要地收覆入晉。就連吝於讚人的崔儼也說,劉子昇用兵不拘常法,能守善攻,是個百年難遇的將才。

這場仗揚了南晉軍之風,北秦不堪戰火,傳了國書,且以停戰。

全部的人都傻了——小皇帝鼓著腮幫子,聽一道道捷報傳來宮內;士族們喝酒奏樂的手抖了幾抖;就連崔訓在寫的字也飛出筆下。

司馬捷遣使者互換了國書之餘,傳召了劉子昇回建康宮。

劉子昇面見晉帝時,朝臣擠破了腦袋,踩飛了鞋履,就是想瞧一眼這位傳聞中的戰神是何等英姿。直到他盛裝歸來,滿廷皆不再淡定了。

披甲冠纓,身形蓋蒼梧,氣挺勝玉竹。少年將軍目若點漆,眉生劍鋒,雖沒有手執拂塵的脫俗風姿,卻軒軒如霞舉,且是他們從未見過的豪腸俠氣!可是……

這等佳姿絕色,卻無人敢靠近半分,只因他身上溢出驍勇的肅殺之氣,將身上的白璧英姿著實抹殺了幹凈。

殿上文弱朝臣,怎敢與其比肩而立?他的鎧衫上染了多少層血,刀下屠了多少北秦兵,誰又可知呢……

“元齊與仲允,連璧二人。”這是少年天子初見劉子昇時發出的驚嘆。

仲允,正是領著朝官杵在正殿最前方的崔訓。

崔訓聽後只覺如芒在背,扶額嘆息。

慚愧慚愧,不堪此評啊。

哪裏是連璧?在劉子昇面前,她連塊未打磨的粗玉也算不上。

一直自恃禮儀得體的她初嘗失敗,便覺得兄長平日裏訓她訓得實在有理,應當讓劉子昇為崔家人,才是襯得上崔氏百年的名望。

劉子昇借著難得的軍功選官來朝制,得了晉帝的信賴,又憑著累累軍功,一路扶搖直上,拜大將軍,這也是崔氏一族始料未及的結果。

崔儼時常拿此事訓誡她:“你可知這對於士族,對於崔家,是個什麽後果?”

崔訓垂首聆聽兄長教誨。

“你想提拔庶族子弟,我沒意見,你向我調兵給劉子昇,我亦允之,如今你卻讓他坐上這樣的高位,崔訓,我就想問問你,到底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姓氏?”

崔訓很想反駁,她並不想記得自己姓崔,她也想立馬辭官滾出建康……

可是,她不敢。

世人皆知她玩弄權術,謀略過人,聖上年少,獨獨依仗於她,卻始終料不到,她不過是承了先帝遺命,聽了兄長之令,不得已任了這個尚書令。至於背棄家族與承諾,即使不姓崔,她也萬般做不出。

當然,劉子昇的出現,讓她不再是唯一的“寵臣”。

崔訓心中也浮出了慰藉,總算有人和她一起擔著汙名,她再也不是獨斷專行、狡黠專權的奸臣了。

崔訓有崔家的利益要守護,還得時不時地去撫慰一番頻頻遭打壓的士族,又需平衡朝中每一股勢力。她每夜睡得極少極淺,還需臨睡前打個坐,三省身:崔家門楣還在麽?尚在。

士族宗親的抱怨聲少了麽?漸消。

寒門子弟有一展抱負的機會麽?漸有。

這才安心閉眼休息。

劉子昇,代表著寒門子弟的希望,士族見沒有辦法壓著這個苗頭生長,只好回家執起荊條,訓誡自家與他同齡的子弟。

“劉家粗兒,橫行鄉裏,尚且能升遷至此!你們生來錦衣,何至如此?!”

士族小輩們咬牙切齒,心裏頭將劉子昇連著崔訓罵了不知多少遍,也不解恨,還得眼睜睜看劉子昇越升越快,直至能與崔訓平起平坐。

劉子昇可不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,他給崔訓帶來不知多少麻煩,就連秉筆直書的史官也記不全。在劉子昇入朝為官之前,崔訓只要好聲好語地勸說晉帝,再抽空安撫士族宗親,許多麻煩事兒便能迎刃而解。

與同僚政見不合?不存在的!

直至遇見劉子昇,她的仕途開始坎坷了。

一條條提議被駁回,一次次在朝堂上下不來臺,劉子昇明明是個武將,卻生了一張言官的利嘴,就在她幾乎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天分當好尚書令時,她終於死了。

是啊,終於。

……

何蘇木眼前閃過前世種種,竟然松了一口氣,心中暗嘆:再也不是崔訓了。

何景源表示能在樂游苑見到表兄劉子昇,實屬萬分驚喜。雖他與妹妹暫住姨母家中都有小半年,卻始終沒得機會見傳聞中的表兄一面,劉子昇常年住在宿衛營中,與劉母分住兩地,並不時常走動。

如今他也是跟著好友範義一同去覆舟山,才得以見到劉子昇一面。

劉子昇那人,為人委實太過疏離孤傲。

“好歹是名義上的表兄,竟就將我當成陌生人,哎,真是……”何景源面露惋惜,隨之也不並放在心上,又恢覆笑意,“不過,蘇木,他果真如傳言那般,俠氣非常,我本不信我南晉收覆山河有望,可見著他時我方覺得,若是有朝一日我朝收覆北地,定是由他所為!若非爹生前百般囑托,我真想就此投筆從戎!”

何蘇木見他身板文弱:“阿兄,你還是聽爹的話吧。”

何景源瞪她:“你知道什麽?現下南晉軍力吃緊,就是高門子弟看不上行伍出身,不肯投軍報國,寧願舞文弄墨,縱身享樂,若非有他劉元齊扭轉這重文輕武的歪風,別說南晉存亡,怕是連建康都早已失守!”

何蘇木深深地瞧了一眼何景源,她的這位兄長已弱冠之年,明朗俊秀,自打被姨母接來建康,已在城中頗有佳名,時常隨一群好友聚會論道。

何家重視文氣教養,何景源自然是才華橫溢,文采斐然,建康城中的貴族子弟鮮少能將他風頭蓋過去的,只是……

何家兄妹,出生不夠。

倒也不是說有多卑微的身份,何父生前曾官拜廣漢太守,只是蜀地一帶生活過於艱辛,何父又辛勞於政務,兩年前就已病逝,兩月後何母也已隨之而去。

劉夫人時常擔憂他二人在蜀地孤苦無依,便接來了建康城,一是為何景源的仕途,二是為何蘇木的婚事。

南晉並不是每個女子都如崔訓那般幸運。

這是何景源的原話。

“她出生那般高貴,又謀略過人,得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展露拳腳,實在是幸事,只是……”何景源慨然長嘆一聲。

隨後,那柄長扇淺淺地撩了撩何蘇木額前的碎發,寵溺一笑,嘆道:“不過,若是讓我選,我還是情願讓妹妹在我身邊待久點……”

過,則易折啊。

寒門子弟,要在建康嶄露頭角,談何容易?也並非每個男子都如劉子昇文韜武略。

何景源談論起覆舟山一行,依舊津津樂道,何蘇木不想打斷他,便笑盈盈地認真聽著他說完,不過她多少還是晃了神。

劉子昇那人,墨守清規,最是死板,出了名的不好宴席之樂,不到萬不得已,絕不樂意去覆舟山那樣的閑雅之地游玩。

晉帝初次召劉子昇去樂游苑時,他其實將自己的不情願隱藏得很成功,只是多年養成察言觀色的本事,讓崔訓看得不能再明白了。

本朝聚會時往往恣意得有些過頭,就連天子設下的宴席也不例外,多的是人坦露著胸脯,仰面斜倚,醉玉頹山,何等放浪姿態的都有。

崔訓再如何風流也是女子,斷然不敢做出那般舉動,只是她發現另一人也不似尋常貴胄子弟。

劉子昇那時還不是鎮北侯,青綠色的官服裹得十分嚴實,一絲不茍地高冠青絲,鞶帶束衣,一處明顯的折痕也察覺不出。他直腰端坐,低眸淺啜,也不知案板上擺了何等稀世珍寶,能讓他凝神至此。

見這位儀容典範坐得如此端正,崔訓也不由地將小腰板扳直了些。

觥籌肆飲間,晉帝頗有深意地嘆了下:“建康萎靡之風,該是被元齊給扶正了。”

隨後,他又側著腦袋對崔訓笑道:“崔卿,這可是應了你一向板直的態度?如今啊,可是有人同你一道了!”

晉帝還是個不谙深理的少年,哪裏曉得席間都是一群人精,都有聽人說話一席話能聽出三份理的本事。其實他所指的是崔訓平日極其看中儀容舉止,分毫不敢僭越,可偏偏說得不大明白,頗有將剛露頭角的英才劉子昇劃歸為崔訓一派的嫌疑。

此時,酒壯慫人膽。有士族子弟顫顫巍巍地端著酒杯,徐徐支起了半醉的身子。

“陛下,崔大人可是百年風範的崔氏一脈。”

言外之意是,你劉子昇不過粗鄙小兒,寒門卑賤,立下軍功才能與我等高門子弟共處一室。

飲酒作樂,攀附權貴,也需看看自己的身份。

晉帝不明所以,閃了一雙求知的大眼,望向崔訓。

崔訓咽了口中的蜜桃仁,帕子擦了擦嘴角。

“百年風範而已,總是要從第一年數起。”幽幽而道,語氣極其謙和。

話不能說得太滿,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,百年根基的王朝尚且有傾覆之日,更何況只是一個可能隨時風雨搖曳的家族?

這位士族子弟見崔訓並不承這曲意逢迎,還以為如同傳聞那般,她已將劉子昇收歸崔氏一派,劉子昇受她提眷之恩,自然也說得過去。

那此人便是崔家的了?

這才酒醒幾分,屈身應和:“是了,是了,崔令君所言極是!元齊與崔大人果然是連璧二人。”

更有人言:“只有將軍這樣的玉面容貌,這樣的俊雅風姿,才配同崔令君享‘連璧’之稱啊!”

崔訓眼皮微微一跳,此番馬屁著實虛情假意!

這些年來,她也修煉了幾分說官話聽官話的本事,居著高位,聽人溜須拍馬還要有所回應,聽習慣了,便也不在意言詞是否得當,再誇張的話也能厚臉皮認同幾分。

只是……萬萬聽不得人說她與劉子昇“連璧”,她覺得自己還是做“蒹葭倚玉樹”的那棵蒼蒼蒹葭吧。

自慚形穢間,只聽清冷的嗓音道:“崔大人才該是珠玉。”

相當的沈穩,似玉石落盤,若谷音渾亮。

認準了這個理兒,在場眾人又趨勢附和:“是了,是了,劉大人所言極是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(1)“蒹葭倚玉樹”出於《世說新語》容止篇:“魏明帝使後弟毛曾與夏侯玄並坐,時人謂蒹葭倚玉樹。”

大致就是一美一醜的意思,與連璧正好反義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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